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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早期现代化的比较

2001-02-20 来源:光明日报 田毅鹏 我有话说

19世纪中叶前后,在西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咄咄逼人的挑战面前,中日两国先后发起了富国强兵的现代化运动。在这场决定两国命运的世纪性挑战中,日本巧妙地摆脱了民族危机,成功地实现了资本主义现代化,而中国的现代化则严重受挫,深深地陷入了半殖民地的泥潭。在大体相同的时间和背景下,中日两国现代化的命运为何如此不同?这是中外学界久谈不衰的学术话题。

中日两国的现代化进程不是同步的,比较观之,早在现代化的启动发轫阶段两国即存在着80余年的“时间差”。从历史上看,中日两国同属“后发外生型”现代化。而对于“后发外生型”现代化的启动运行来说,往往是先有现代化意识,后有现代化运动,即哪个国家首先对西方文明产生了科学的感性认识,便会在现代化进程中捷足先登,占据领先位置。从这一意义上说,非西方国家的现代化不是以“有形”的现代化改革运动开其端绪的,而是以传统世界秩序观的解体和新的世界观的确立这些“无形”的变化揭开序幕的。在日本,其具体标志性事件是1774年兰学运动的兴起;而在中国,则是以19世纪四五十年代“世界史地研究热潮”为标志性事件。日本在与西方接触之前,其传统的“三国世界观”非常狭隘,认为世界是由中国、印度、日本三国构成的。而自1543年葡萄牙人始通日本后,随着西方“拉丁文明”的陆续传入,日本的精英阶层开始敏锐地意识到在三国之外,还有一个文明的西洋世界。由此,日本人传统的崇拜中国的“慕夏”世界观开始发生根本性的变化。1774年,以杉田玄白为代表的兰学家翻译出版了《解体新书》,证明了荷兰医学的正确性,纠正了传统中医理论的错误,由此引发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怀疑和激烈批判,揭开了日本学习西方、追求现代化的序幕。相比之下,中国对西方文明的感应则比较迟钝,直到19世纪四五十年代,以《海国图志》、《瀛寰志略》等开眼看世界的史地著作诞生作为标志,才摆脱了华夷观念和“中国中心论”的束缚,承认西学的先进性,完成了由传统世界观到现代世界观的转变,早期现代化才得以启动。可见,从两国现代化的起点看,日本现代化的启动发轫即比中国早了80多年,这种往往为人们所忽略的“时间差”,正是两国现代化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与日本早期现代化“先难后易”的推进路径相比,中国早期现代化是循着“先易后难”的路径向前推进的。日本明治时代思想家福泽谕吉在《文明论概略》一书中曾提出一种“先难后易”的现代化方略。他认为:“外在的文明易取,内在的文明难求,谋求一国的文明,应该先攻其难而后求其易。”具体程序为:“首先变革人心,然后改革政令,最后达到有形的物质。”这实际上是根据文明诸层次的主辅地位,将文明分为“器物”、“制度”、“精神”三个层面,主张循着精神、制度、器物这一“由难到易”的路径来推进现代化。从历史上看,19世纪下半叶日本社会的现代化变革虽然没有完全按照福泽设计的方案推进,但大体上是以观念革新为前提,制度变革为基础,辅之以器物文明的移植输入,全面、有序地向前推进的。由于明治维新前日本已有三百多年学习移植西方文化的历史,解决了世界秩序观的转化问题,所以维新后执掌政权的日本社会精英人物对现代化已有较为深刻的理解和认识。明治初年,他们便制定了“求知识于世界”、仿效欧美各国制度、殖产兴业的现代化方略,颁布《大日本帝国宪法》,建立了具有日本特色的立宪君主制,同时还学习西方经济、法律制度,大规模地引进、摄取西方“器物”文化,完成了产业革命,在“制度”、“器物”层面实现了巨大的变革。反观19世纪中叶以来的中国,自19世纪四五十年代“世界史地研究热潮”兴起以来,地主阶级改革派虽然已初步打破了华夷观念的束缚,实现了世界观的转换,为早期现代化的启动提供了条件,但由于明清封建统治长期奉行闭关政策,漠视西方文化,导致西学积累严重不足,文化观念的变革幅度不大,使得统治阶级内部的精英人物对现代化的理解极为肤浅,遂导致中国早期现代化带有层次低、推进速度缓慢的弱点。其具体运行轨迹与同期的日本相反,是沿着“器物”、“制度”、“精神”这一“先易后难”的路径前行的。60年代,洋务派在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咄咄逼人的挑战面前,首先意识到从技术上模仿西方文明的必要性;但直到甲午战争失败后,维新派和革命派才开始认识到制度变革的必要性,掀起戊戌变法、辛亥革命,谋求制度变革;在政治革命屡遭顿挫之后,五四文化精英才在苦闷困顿中萌生文化启蒙的念头,掀起思想革命的狂飙,企图从思想文化角度入手,推进现代化。从中日现代化的早期推进历程可以看出,早在现代化发轫之初,两国便存在着明显的“层次”上的差异。

与日本相比,中国早期现代化缺乏一种“自下而上”的现代化的“承载者”和呼应力量。在非西方后发现代化的行程中,由于其社会内部缺乏自发产生工业文明的主体,因而,其现代化只能“自上而下”地进行,这就使其社会精英人物的主导意识,深刻地影响着现代化运动的进程,往往起着推进或迟缓的作用。正是基于此种认识,学术界在解说中日现代化成败原由时,往往把目光投向两国的政治、思想精英,试图通过慈禧太后与明治天皇、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等统治人物的比较,来解释两国现代化的成败。但事实上,中日现代化不仅在政治统治者和社会精英的现代化“发动力”层面存在着差异,而且在“自下而上”的现代化的“承载者”和呼应力量方面存在着更大的差异。从总体上看,这一“差异”主要表现为:在日本除了“自上而下”的现代化推进力量之外,还存在着“自下而上”的现代化“承载力量”,而在中国则不存在这种“上下呼应”的力量格局。在日本,这种“自下而上”的社会力量主要有两种:其一是在德川幕府统治时期,由于幕府大力提倡学问,奖励办学,在日本3000多万人口中,男子有45%左右的人识字,这与当时最先进的西方国家相差无几。而自1872年明治政府颁布《学制令》,建立近代教育制度之时起,日本的教育事业更为普及,创造了当时亚洲最高的就学率,培养了一大批高素质的国民,为日本现代化营造了一个坚实的“知识底座”;其二是日本社会上还出现了一批由旧武士、农民、市民等阶层转化而来的实业家,这些实业家具有一定资本、一定事业能力和企业家精神,成为将外来的工业文明转向内部的强有力的承担者,正是这种“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两种力量相互呼应,才使得日本的现代化能够较为顺利地向前推进。而在中国则不存在这种“上下呼应”的格局,19世纪下半叶,虽然古老的中华帝国面临着“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但传统士大夫仍醉心科举八股,鄙视西学,教育空疏,学风腐败,已达病入膏肓的程度。虽然洋务派也兴办了一些新式学堂,但在顽固派激烈的反对下,应者寥寥,社会影响甚微。直到20世纪初以癸卯学制的颁布为标志,才确立了近代意义上的新学制,这比日本晚了30多年,使得中国的现代化缺乏民间的“承载者”和应有的智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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